桔子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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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年少时,我们总以为承诺很浅,不懂得珍惜。岁月流逝,百转千回,盛事如浮光掠影,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生命之初最珍贵的东西。

    认识她的那一年秋天,他八岁,她六岁。他随下放的父母从很远很远的城市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老远的便看见满树的桔子红。

    是她家在后山坡上的一小片桔子林。南方丰沃的土壤栽培出来的桔子又大又甜。秋风四起,满树满枝便挂满了成熟的金灿灿的桔子。远远望去,红彤彤的一片。

    也知道她爱吃桔子,从一开始。

    深邃而清澄的天空下,和煦的风把丰收的温润和绿叶的清香带到面前。他爬树的动作熟练而矫健。三下两下顺着枝干往上爬,倚在树梢,摘下一个个饱满的桔子,丢下去给她,不偏不倚,正好是她弯腰即可拾到的地方。她满脸欣喜地抬头,笑容如枝头一个个结满喜气的小红灯笼。

    她告诉他,桔同吉是谐音。所以这种看似普通的水果也是一种代表吉祥祝福的信物。

    后来他去几里外的地方上学,来去要翻越几座大山。每天黄昏,当他攀上通往家的小山坡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站在桔树底下翘首的身影。一听见熟悉的他的脚步声,脸上泛起红晕。

    她没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样上学念书,每次回家后,他便会兴高采烈地跟她讲述发生在课堂里的故事。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她洁白的掌心,教她如何写桔子这两个字。

    在层层绿树缀满红果的黄昏里,他时常牵着她的手在纵横的阡陌间徜徉。为她一瓣一瓣剥开桔子,细细撕去筋络,轻轻递过去。心有灵犀地,她适时启唇接过,含在口中,清秀的脸庞泛起淡淡的红晕。

    远近桔林被夕阳染成金黄。他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咀嚼与吞咽,微笑着。然后也含一瓣在嘴里,咬破薄薄的一层瓤,饱满丰甜的汁液便流溢在唇齿之间,一直甜进心里面。

    年少纯真无瑕的情感便在这一年年的桔子红里渐渐滋长和漫溢。

    他清楚地记得,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他在离家很远的县城念中学。早早地写信告诉家人他要在那一天回来的消息,却临时有事耽误了归期。

    从县城回到家需要辗转好几辆车的路途,然后还得爬上半个小时的山路。快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又饥又乏,却大老远望见清冷的月光底下,站在桔子树下的她,桔子早已落尽,单薄的身影却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他大声呼喊起她的名字,那个身影刚一举步便闷闷地栽倒在了雪地里——因为站得太久她的四肢早已麻木了。

    他飞奔上前去忙忙地搀扶起,她冰凉的手指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而她从怀中摸出的两个桔子却还是温的,带着她的体热。她欣喜地告诉他,今年的桔子又是大丰收。

    他鼻子酸酸地,说不出话,只紧紧把她搂在怀中。那一丝的温暖与幸福,像刀锋一样生生刻在他的心头,再冷再远的日子都忘不了。

    可是岁月流转,他还是要离开她了。十八岁金榜题名,他即将随同家人一起回到阔别多年的自己的故乡。少年心事,满腹的壮志豪情,他已经注意不到她眷恋的目光。

    八月的桔林,满树葱绿,枝头已经开始有了青色的果实。刚下过一场大雨,新绿的叶子挂着晶莹的水滴,一如她欲语还休的眼神。许久的沉默之后,忽然间她轻轻地问,你回到家乡之后,还会想念这里的桔子吗?

    他的心早已飞出大山,飞回了北方的家乡。可是嘴里还在敷衍,会,当然会了。那我每年都给你寄好吗?好。

    却不料此去经年却是两处沉吟,冷暖各自知。

    第一个桔子红的秋天,他正和许多初入校门满怀豪情的学子一样,奔忙在课堂读书馆两端,生活被安排得满满。

    等到突然想起,她给他寄来的包裹时,桔子已经开始散发霉烂的腐味。他只好无限惋惜地将它们丢弃。心中还是有所歉疚的,想起远方那张清瘦的脸庞,她迷惘的眼神,只有在听见他的脚步声时才会微笑。

    第二年的这个时候,他准时收到了她寄来的包裹,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一双期盼的眼神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一大堆的琐事等着他去做。忙碌的日子让他无暇顾及更多。哪怕只是回一封简短的信。

    第三个桔子红时的秋天,他的身边有了一位贤淑聪慧的女孩。她为他从水果店买回的桔子又红又大。一瓣瓣地剥开,仔细地撕去筋络,然后递到他的唇边。桔子很甜,她的笑容很美。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更多。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他携着美丽的新婚妻子,一同飞去大洋彼岸开启崭新的生活,开创他们美好的未来。

    他便再没去看过那个遥远南方小山村里的桔子。世事变换,际遇万千,很多时候,他身不自主。

    再次深刻地那一片橘红和站在桔树底下她的眼神,已是第十个萧瑟的秋天。那时,他已在异国安家落户,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生活很富足,很平静。

    很少吃到桔子,倒是每个清晨的餐桌上都有家里的工人例行为他鲜榨的一杯橙汁。熟悉的色彩,让他想起那片熟悉的橘红和南方扁圆的桔子。还有牵手行走在黄昏中辉映在夕阳下的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不知这个时候家乡的桔子是否已经红透,喜欢吃桔子的她一切可安好。多年辗转的生活,沉淀之后,他已经把理想牢牢握在手中,却突然间觉得一室的凄凉,蓦然惊觉这所有的梦想和壮志都不过是一路的丢弃换回的结果。

    转眼红花秋风扫,桔子又一度缀满树梢。他一个人悄悄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辗转几个小时的汽车,终于来到阔别十载的南方故乡。一路上想象着,风儿吹过,满树满枝的累累果实锵然作响,金灿灿的桔子红点缀在满山的绿波荡漾之下。

    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梦里的故乡早已是面目全非,高楼四起,而当年的那一小片桔林也早不知方向。他没有去找她,这么多年,岁月流转,她的幸福与否早已和他无关。

    只听人说,这些年山里种出的桔子个变小了,味道也变得又苦又涩,于是再无人种植桔树,把满山的荒地卖给了开发商建设工厂。

    他一个人走在苍茫的夜里,那些贫瘠而依然芬芳的泥土上,盛开着温暖的眼泪。他已经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这个遗留了他美好回忆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如此接近,却永远不能到达曾经的桔林。如同多年前那双美丽的充满期盼的眼神,在黄昏中微笑地望向他,却是一双空洞的盲眼——她从来没见过桔子红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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