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暖舞何处系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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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青暖，在一个叫凌月城的地方长大，那是个无比温暖的小城，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蔷薇花盛开得漫山遍野，美好得像要燃尽一世繁华。
凌月城里生活着无数凡世的人类，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而他们的笑容常常是带着温度的，不像我，笑起来的时候，带着青色的微凉。
我从三百岁开始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叫莲安的男子站在离我一个光年那么远的距离，中间隔着长长的时光，它们在流逝的时候发出一种凛冽的声音，寂寞而苍凉。
时光沿着我手心上错乱的曲线，一路疯长，永不停止。
而那个时候的我一直认为，许多年以后，若我离开莲安，那么那些开到荼靡的光阴便定会在我掌心里幻化出我们年少时的模样。那个时候的莲安，是我无法忘记的样子，是我不得而终的荒凉。
1、
在我99岁之前的日子，我的记忆里占据得最多的是我爹年轻时候的模样，他的头发长到腰际，穿一身青色的凌月袍，脸庞隐忍刚毅。他站在凌月城的夜色里，月光洒在他身上，玉树临风。
我爹是凌月城里最好的幻术师，他会使用最强大的幻术，我曾经看到过我爹发怒时候的样子，他只是轻轻地把拇指和中指靠了一下，一阵气流便从他指尖衍生出来，然后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于是只是那么一瞬间，他身后的那片蔷薇花海突然就黯然失色。它们死亡的时候，外观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当我伸出手去触摸的时候，那些花朵身体里的水分已经全部消失，化为空壳。
整个过程迅速并且安静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像是没有发生过。
在我120岁那年，我开始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在幻术师间被禁止了很多年的暗杀术，因为它太邪恶。它可以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置人于死地，人死的时候带着绝世的痛苦，却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那个时候，我爹站在凌月河畔的葬天塔上，他的面前是无边的千军万马，前面的全部是幻术强大的法师，他们手里拿着冥天杖，对着凌月城的天空施法。于是无数道闪电响彻凌月城，把苍寂的天空划成一片支离破碎的样子。
林樾梵，若你交出苏青凉，我便放凌月城一个安宁。
带头的幻术师的声音，带着凛冽的肃杀。
然后我爹微微屈指，从他指尖衍生出来的紫色气流，混和着凌月城的红色浓雾，一圈一圈地传播开去，把凌月城隔成了上下两个空间，而气流所到之处，兵卒无一。
那些幻术师全部死在我爹的术法下，他们瞳孔扩大，目光恐惧而荒凉，无一例外。他们的幻术实在太强大，以至于在他们死后的一百年里，凌月城的上空都一直在电闪雷鸣。
我是在峭壁上看到这些事情的，几百年后，这段故事被人刻在了凌月城的那座巍峨的落月山的悬崖上，被凌月城的百姓当成了一段传说。那些文字上开满了绿色青苔。字迹渐次斑驳。
我曾经问向我爹，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而我爹却从不告诉我，他的手指抚摸我的头发，他说，青暖，你不必问，冥冥中已经自有天意。
而我却固执地信了那个传说。
因为我听见他们说，我爹所作的那一切，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叫苏青凉的凡世女子。
2、
我没有见过那个叫苏青凉的女子，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然离开。
我从小和我爹扮作凡世人生活在凌月城，我爹从不在人前使法术，从外貌上看，我们跟凌月城的百姓皆无二样，一样的肤色和头发。只是我爹的头发很长，已经蔓延到腰际。
他成天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被人抬回家。他喝醉酒以后口中便不停念叨“苏青凉”的名字，眼睛里的光芒穿透了一丝浓烈的感情，像凌月城里永世散不开的雾。
他会在清醒的时候摸着我的头发说，青暖，你知道吗，苏青凉她是你亲娘。他俯下身轻吻我的脸颊。那些雾随着风飘散到凌月城的每一寸天空。
而他的法杖在墙角躺了一百多年，像是迟暮的老人。身上结满了蜘蛛网，纵横交错，跟我的记忆一样凌乱。
他说，青暖，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青暖吗？因为青凉的名字太忧伤。
在我100岁成人的那天，我爹死在蔷薇花丛里，他的样子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左手手腕开出的蔷薇，红到让人绝望。他穿着传说中的凌月袍，那袍子是青色的，极致荒凉。
他右手的拇指和中指靠在一起。
他身体中的血液已经被他自己用幻术抽干，但是他外表上依然是英俊的样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干涸。
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我爹所有的幻术，因为我的灵力超凡，使用这些幻术的时候，威力甚至比我爹更强大，并且姿势优美得像舞蹈。它们被我赋予了另外的一项能力，惑人心智。我把这些幻术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知道我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女幻术师。
出凌月城的时候，我用目光杀死了守城门的一群官兵，他们死的时候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眸子里传播出来的目光揪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无法呼吸。那天凌月城的月光像阳光一样灿烂，而我知道，也许我这一生都再也回不到凌月城了。
那一年我两百岁，我在我爹给我的遗书中读到他给我的话，他把字迹刻在了他死前躺着的蔷薇花瓣上，他要我去寻找一个叫绫罗的人，是他逼死了我娘，我爹让我找到他，然后用暗杀术杀死他，为我娘报仇。
是的，我爹告诉我，苏青凉是被那个叫绫罗的人逼死在葬天塔上的。而那个绫罗，就是当朝皇上。
他其实是个凡人，能活这么几百年，只因吃了五千幻术师给他供奉的长生不老仙丹。
3、
我在皇宫选侍女的时候进了宫，我记得那些太监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因为我的容貌倾城，并且我用了惑人心智的能力。他们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青暖。他们说那你以后就叫青暖吧。
那个年迈的公公亲自把我领进宫里，这是别的侍女无法比拟的特权。
那座皇宫修得美轮美奂，不像凡人可以筑成的样子，我在路上遇到许多穿着法术长袍的术士，于是我知道这座皇宫其实有很多是他们的功劳。比如那些在空中一直飘荡不曾落地的桃花瓣，比如那些缓缓流淌的蓝色气流
它们让整个皇宫看起来像是人间仙境。
那些幻术师走路的时候步履轻盈，袍子随风飘荡起来。我却感到他们的灵力跟我相比逊色至极，而因为我法力高强，才能把自己的灵力控制到一点都挥发不出来，不引起他们丁点的怀疑。
路上，公公回过头轻和地告诉我说，你可仔细点，你以后要伺候的主子可是二皇子。他叫莲安。
我轻轻地应了声，嗯。
莲安皇子可不好伺候，他脾气不好，皇上已经给他换了很多侍女了。然后公公咳了声嗽继续说，还有以后说话的时候要一定自称奴婢。切记。
嗯，奴婢谢公公提醒。
然后公公满意地笑起来。走到繁莲宫的时候，我看到池子里那些开放得妖娆的莲花，它们带着一丝仙气。并且有些像精灵一样可以自由移动。
公公带着我进了繁莲宫。
余公公给安皇子请安。
公公道完安便俯身行礼，然后示意我跪下。
我说，奴婢见过安皇子。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长裙在地毯上展开出蝴蝶翅膀的轮廓，头发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接触到脸颊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微凉的温度。那个时候，你可以看到，繁莲宫外的莲花突然竞相开放。
然后我听到一个清新的声音响起，亲请起。像下了蛊一般好听，我的内心深处泛出一片潮水。不断蔓延。
修长的手指抬起我脸的时候，莲安说，青暖，你果真是容貌倾城的女子。然后他让人赏赐了余公公。让公公退了出去。
莲安在我面前笑起来，他的笑容明媚得像是凌月城的云朵，让我几百年后都不曾忘记，它们一朵朵地从我的记忆里飘过，让我想起和我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蝶一声声唤我青暖的模样，他说青暖，你可知你为什么叫青暖吗？因为苏青凉的名字太忧伤。于是我便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在下一秒，莲安的声音便响起来。
青暖姑娘，你可为何哭泣？
安皇子，奴婢许是离家太久思念故乡了吧。
哦，请问姑娘是哪里人。
奴婢乃凌月城人士。奴婢自幼丧母，而爹爹又在去年死于瘟疫。于是奴婢才进了宫。
说的时候，我温热的泪水一颗颗滴到地毯上，绽开出莲花一样的形状。
莲安听得很认真，然后他用他长袍的袖子给我擦泪水，他真是太温柔的男子，他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眼睛上，他说，青暖，如果你不开心，我用幻术让你看一场海市蜃楼吧。
然后莲安用手指在空中轻盈地划了一个圈，那个圈带着金色光芒的边，空气中便浮现出一座城池的样子，那里有一年四季都不曾凋零的蔷薇，大朵大朵的白云，还有空气中浓的散不开的红雾，那是凌月城。
莲安轻轻地说，青暖你看，这不就是你说的那座城吗，你看这些人生活得多么自在安详。一点烦恼都没有。青暖，答应我，不要那么悲伤。莲安叫我不要悲伤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带着一副忧伤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有大雾弥漫。
青暖，你一个弱女子，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肯定受了不少苦吧，要不你跟我学点防身的幻术，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用的上。我教你的幻术会很简单的，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可以学会很多了。青暖说这话的时候，兴奋地跳起来，他似乎为找到了让我开心的方法而欢喜。他说，青暖，不如我做你师傅，以后你就不是侍女了。
青暖，你不要叫我安皇子，你叫我莲安就是。
以后我们在一起，就不会孤单了。
那是我三百年后都不曾忘记的莲安，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温暖又心疼。
4、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公公告诉我说莲安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子，因为我发现我所见到的莲安像个小孩子一样胸无城府。
我不知道是我们的遇见改变了莲安，还是莲安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莲安从小学习幻术，他遇见我的时候已经会熟练使用那些初等级别的术法，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类也是可以学幻术的，但是他们永远都练不到真正的幻术师的水平，他们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强大的幻术会是什么样子。甚至只需要一扣手指，整个城就可以灰飞烟灭。
有时候莲安在我面前像小孩子一样比划起来，炫耀一般地说，青暖，你看我给你变个戏法。然后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唯美的弧线，手中便出现了一朵莲花，很美好的样子。莲安在大朵莲花后面软软地笑。他说青暖，很好玩是吧。
这个时候的莲安20岁，在凡人里面应该算是很年轻的年纪。或者也只是个孩子。而我却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两百年。百年孤寂。
那个时候，余公公常来繁莲宫，他教给我很多伺候莲安的技巧，他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太监，他说他看着莲安长大。他说青暖你可知，莲安为什么常常眼含忧伤，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失去他亲娘。
他的娘容貌倾城。却在他出生前那一年离开。
皇上日理万机，也没时间看他，莲安便从小跟着其他的妃子长大，他是宫里最孤独的皇子。
原来莲安跟我有相似的经历。
那天余公公说的话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他说青暖你可知，在你进宫之前，莲安一点都比不上现在这么快乐。
他说，青暖，是你改变了莲安。
而那个时候的我更不知道，我是这样彻底地改变了莲安，也改变了自己。
那几年的时光，是我几百年的人生里最难忘的时日，因了莲安，我暂时忘记了我爹的凄凉故事，我忘了复仇，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幻术师。
我只需要把中指和拇指轻轻一靠，这个美轮美奂的皇宫即刻就将不复存在。
莲安问我几日生，我告诉他农历七月初七，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爹曾经给我讲过这个古老的传说，所以我一直记得。
我也记得，我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说到了苏青凉，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不停地念叨，青暖，你知道不知道，爹想念苏青凉，就像牛郎想念织女一样。爹的表情冷冷地，像月光一样凉。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我遇见莲安的第一个七夕，莲安送给了我一个礼物，是他用幻术做成的白色长裙，是用一千件莲花的花瓣连接起来的，穿在身上的时候散发出莲花的清香，并且据莲安说可以治百病。纵然我永不会被疾病困扰，但是我还是被莲安的细心感动
5、
绫罗皇已经老到无法让人记得他年龄，宫里的五千幻术师每日不停地给他熬制长生不老药，才得以让他永葆青春，永远像三十岁一样年轻。这也是如今幻术师们世世代代的工作，因为他们已经被招安，不用为了生计四处杀戮。
我不知道，这些幻术师是否还记得几百年前发生在凌月城的那场大战，也许那些死亡的幻术师，会是他们的父亲或者更老的长辈。
而我也只是在落月山的峭壁上知道了一点大致的情况，我知道这里面肯定牵扯了我爹和我娘的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是的，除了替我娘报仇，我还有个愿望，就是搞清楚这些故事里所有的来龙去脉。
而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爹不肯告诉我。
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皇上寿辰那天，莲安去祝寿，我随在莲安身后，穿他给我做的莲花裙，步履轻盈，像个仙子。
我浅笑，我看到旁边的人露出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像那一日余公公和莲安初见我时候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从未见过我这样美貌的宫女。我甚至不用对他们使用任何幻术，他们也会被我迷惑。
大殿上群臣皆至，莲安穿着白色的幻术长袍，站在一群皇子中间，来的路上，莲安就告诉过我说，他要在庆典上给皇上表演他这些年学到的幻术。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一副孩子似的表情，他说青暖，到时候一定满朝皆惊吧。
然后莲安在我面前幻化出他想象中的庆典的样子，绫罗站在大殿上看着莲安不停地使用各种幻术，笑得很慈祥。
我站在一群宫女当中，她们和那些嫔妃们在我身旁全部黯然失色。脸上透出嫉妒的神态。
莲安给我做的衣裳让我看起来更加清纯，胸无城府的样子，这无形中更有利于我计划的进行。
可是，莲安的幻术那么干净，它里面压根没有我心底的那邪恶的一幕，即使有，他也一定不会相信，我会在这场庆典上使用暗杀术，杀死所有的人。包括莲安。
像当年我爹一样。
我知道平时的绫罗都被幻术师层层包围，要靠近他，连我爹都做不到。
而只有这一次才可以。这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仅此一次。
幻术师开始给绫罗贡仙丹，那颗仙丹发出的光芒足以印照整个宫殿，我能感觉到它力量的无比强大，不愧是五千幻术师熬制出来的仙丹。
然后绫罗和着水服了下去，那个时候，他眼角细小的纹路瞬间被抚平，头发变长至腰际，皮肤变得光滑，神采奕奕。那个时候的绫罗，甚至像他的儿子莲安一样年轻俊逸。
群臣嘘唏不已。至此也不难想象，幻术师为何在皇宫里如此受重视。
父王，让莲安给你表演幻术吧。莲安的声音细细的，有着一丝兴奋的感觉。
莲安从人群中传过来的目光温暖洁净，然后我听到他对我说，青暖，我这个表演是需要有你的。莲安说得很认真的样子。然后他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低着头走到大殿中央的时候，我看到莲安用右手在空中不断地比划着，于是从我身旁突然生长出一条金黄色的凤凰，栩栩如生的样子，那只凤凰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然后飞落到绫罗身边，变成一名女子，她转身过来的时候，我看到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这于我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但是我却看见绫罗的眼睛里仍然突然闪现出一丝无法隐藏的惊讶。
他脸颊的肌肉好像在微微抽搐的样子，那女子消失的时候绫罗转过头对莲安说，不错，不错。父王一定要好好的表扬你。
绫罗把目光扫向我，不知这位女子是否就是余公公所说的青暖？
于是我缓缓地把头抬起来。
我看见莲安在我旁边露出欢喜的笑容，他说，父王，她正是青暖。
然后我看到绫罗的脸颊闪现出一丝暗淡的光芒。尽管我已经用尽了我所能用的全部惑人心智的法术。
我说我可否为皇上跳支舞。青暖亦说，父王，没错，青暖跳舞的样子像仙女一样好看。
绫罗应了莲安。
于是我开始转动裙摆，点起脚尖，跳起舞来，我跳的时候，莲安在我旁边对我使用幻术，夹着着一丝略显悲凉的乐声，于是我身旁落下纷纷的桃花，落在我的裙摆上，落在我的头发上。那画面像梦境一样唯美。
我穿过桃花瓣看到青暖年轻明亮的脸庞，无限欢喜的样子。他的手指不停地比划着，花瓣随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不断飘舞。
我想到凌月城漫山遍野的蔷薇花，他们奔赴了一整个夏季开放，燃尽繁华，那是我一百二十岁之前的日子，我随我爹生活在凌月城，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纷争。我还想起我爹死的时候的样子，他躺在蔷薇花丛中，头发长长地贴在花瓣上，像是那些寂寥蔓延得无边际。
我想起我只身离开凌月城，离开那个美好的小城，我甚至在走的时候用幻术杀掉了那些善良的人类。他们死亡的时候带着无限惊恐的眼神。
我也想起初遇莲安的样子，他微微地屈下身子，用手指抚摸我的下颚，他说，青暖，你果真是容貌倾城的女子。我想起他调皮地给我表演幻术的样子，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于是就温暖了我几百年。
他的声音那么清澈，他说，青暖，你可为何哭泣？
我跳完最后一支舞的时候，毅然把中指和拇指扣在了一起，然后默念口诀，紫色的波纹瞬间从我指间衍生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绫罗和群臣的眼神里无尽的恐慌戛然而止。气流从他们身体上流淌过去，他们的神情便定格在那一秒。全世界就此沉寂。
那些空气中飘舞的桃花瓣停止在空中。整个偌大的金壁辉煌的宫殿，突然变得像山野一样荒凉。
6、
那个瞬间，我看到了莲安的脸，于是我用尽全力想收回往莲安那个方向传播过去的气流，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爹只教了我怎么使出这套暗杀术，而从来没有教过我怎么控制，于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我看到气流穿过莲安的时候，莲安的嘴微微张开。
他仿佛在叫我青暖，他仿佛在跟我说着，青暖，我给你变个戏法吧。我想起他教我那些简单的幻术时候的情景，他说，青暖，你可认真学，不要偷懒。
那个时候，我装做什么都不懂地使用幻术，莲安让我变出莲花，我变出枯草。无一成功。莲安也不指责我，仍然耐心十足地教我。
青暖，你看，像我这样子。你看，你看。
莲安吻我的额头，纤细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
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想到，我第一次给他变成功的戏法，就要了他的性命。
青暖，青暖。
你为什么叫青暖呢。
嗯。我不知道，但是我爹说过，青凉的名字太忧伤。
时光在我指缝间流淌过去，莲安的二十岁，在我扣动手指的时候戛然而止，他死的时候都不曾想到，我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我穿着他送我的千莲裙，跳的那只舞，它叫“尽缘”是我爹教我的，也是当年我娘给我爹跳过的最后一支舞。
而我一直都不曾忘记莲安在七夕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
青暖，你知道吗，这条千莲裙，其实不是裙，是我匍匐了一千年，只为在这一生与你相遇的一场见证。
青暖，若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你。你一定要把这千莲裙好好收着，我们在下一世的时候再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繁莲宫的莲花在我们身后跳着舞，它们点起脚尖。时光沿着他们的足迹一路流失，不再回来。
可是莲安，我还是那么卑微地想让你记住我的样子，记住我叫青暖，记住我脸上薄凉的微笑。
那么，让我们下一世再相爱。好不好？莲安。
7、
我一挥手，整个皇宫便在我面前消失了。带着绫罗，带着五千幻术师，带着那个叫莲安的男子。
而我，将何去何从？
玄忘桥，人两忘，夜荒凉，花事了。
我在玄忘桥上遇见一个人，他穿着的是青色长袍。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玄忘桥背对着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月光像日光那么璀璨，在我们面前连成一条河。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余公公的脸。
余公公，为何你没死。
我倍感惊讶，我清晰地记得我使用幻术的时候，余公公就站在绫罗身边，而他怎么可能逃过那么强大的暗杀术呢。
哈哈，余公公大笑起来，他的脸上是凛冽的表情，青暖，你看我的这身袍子，我怎么会死？
是的，他穿着的是凌月袍，只有穿着凌月袍的人才不会被别人使出的任何幻术杀死。除非他自己给自己使用幻术。正如我爹。
可是普天之下有凌月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爹，一个是离镜。
我曾经在落月山的峭壁上看到过一段文字，说的是那个叫离境的人，他是跟我爹一样优秀的幻术师，当年凌月城那场大战的时候他也在场。
那场大战之后，离境跟我爹一样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可是谁都没想到，他混入宫中扮作了太监生活了那么几百年。
青暖，我早已料到你会这样做，离境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他说，青暖，你进宫的那一日，我就发现你跟你娘苏青凉，长的一模一样。我便知道，你是你爹派来复仇的青暖。
青暖，其实你进宫的那一日，我就告诉过莲安，他会被你杀死。可是莲安不信，他说青暖那么爱莲安，她如何能杀死我。可是莲安他不知道，我离境，会占星术，会预知未来。
但是我也没强求让莲安信我，因为我知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如你爹林樾梵说的一样。
可是你爹太固执，为了苏青凉，他居然违抗圣旨。当年，苏青凉其实只是宫里一个小小的宫女，伺候绫罗。而你爹跟我一样，是宫里五千杀手的首领。是的，你一定不知道，你爹跟我一样，我们的真实身份，是杀手。皇帝的杀手。
那一年，你爹跟苏青凉相爱，爱得至死不渝。他们瞒着绫罗。
苏青凉为了永世和你爹在一起，偷了绫罗的长生不老仙丹，和你爹逃到凌月城，私定终生。
后来龙颜大怒，绫罗皇念你爹平日立功不少，下旨让你爹速带苏青凉回宫，便可以免他死罪。可是你爹太固执。
你爹曾经让我帮他求绫罗，让他放过他们。可是绫罗不肯让。他不会允许他手下任何一个幻术师违抗旨意。
绫罗让我率领了五千幻术师去找你爹，让他交出苏青凉。你爹誓死不从，他使用了那套无比邪恶的暗杀术。在葬天塔上你爹扣动手指的瞬间就杀死了五千幻术师。
苏青凉本来是躲在你爹的凌月袍里的，可是你爹的幻术实在是太强大，气流从袍子的缝隙里刺进了你娘的身体。
幸好你在你娘腹中安然。这，许是天意。
而我因为身着凌月袍才可逃过那一劫难。后来绫罗为了掩盖这一段故事，才让我化作余公公重回宫中。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道行比你爹低，所以算不出那一场劫难，不然那五千幻术师也不会白白牺牲。而那一日我没有阻止你杀绫罗，也是因为我修炼了那么多年，算到绫罗的天下也已时日不多，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
离境说完长长地叹着气，我早算到有一天你爹会叫你来宫里，为你娘复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爹都始终没有忘记。没想到他恨绫罗，恨得那么深。
青暖，今日我用幻术指引你来玄忘桥与我相见，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也让你知道，有些事，忘记才是。
离境说完便一转身消失在玄忘桥。留下我穿着千莲裙，站在桥边，一脸荒凉。
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一日绫罗见到我的时候一脸惊讶，因为我跟苏青凉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8、
时光从头顶呼啸了一百年。
在我三百岁的时候，我在凌月城遇到一个男子，他穿着白色长衣，站在风中低吟，他唱的曲子那么哀伤，他唱，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
那是一个凡世人写的词句，那句词的名字，叫作长相思。
他的侧脸很英俊，像是一个故人，莲安。
他让我想起我两百岁的光阴，那个时候的莲安穿着白色的法术长袍，清新俊逸，像天空的云朵一样明亮温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微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爬山涉水地传播过来，灌满莲安的衣裳，夹杂着潮水的气息。莲安的侧脸便在夕阳中印照出明媚的样子，带着一丝模糊的暗影。
尽缘，尽缘。
我与莲安的缘分在前世已尽。就跟我爹和我娘一样。
长相思，长相思。我思念莲安，正如我爹思念苏青凉。
而我开始等待我的来世。我整日穿着千莲裙。步履轻盈。
因为莲安跟我说过
青暖，若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你。你一定要把这千莲裙好好收着，我们在下一世的时候再在一起，好不好。
我叫青暖，在一个叫凌月城的地方长大，那是个无比温暖的小城，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蔷薇花盛开得漫山遍野，美好得像要燃尽一世繁华。
凌月城里生活着无数凡世的人类，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而他们的笑容常常是带着温度的，不像我，笑起来的时候，带着青色的微凉。
我从三百岁开始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叫莲安的男子站在离我一个光年那么远的距离，中间隔着长长的时光，它们在流逝的时候发出一种凛冽的声音，寂寞而苍凉。
时光沿着我手心上错乱的曲线，一路疯长，永不停止。
而那个时候的我一直认为，许多年以后，若我离开莲安，那么那些开到荼靡的光阴便定会在我掌心里幻化出我们年少时的模样。那个时候的莲安，是我无法忘记的样子，是我不得而终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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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99岁之前的日子，我的记忆里占据得最多的是我爹年轻时候的模样，他的头发长到腰际，穿一身青色的凌月袍，脸庞隐忍刚毅。他站在凌月城的夜色里，月光洒在他身上，玉树临风。
我爹是凌月城里最好的幻术师，他会使用最强大的幻术，我曾经看到过我爹发怒时候的样子，他只是轻轻地把拇指和中指靠了一下，一阵气流便从他指尖衍生出来，然后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于是只是那么一瞬间，他身后的那片蔷薇花海突然就黯然失色。它们死亡的时候，外观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当我伸出手去触摸的时候，那些花朵身体里的水分已经全部消失，化为空壳。
整个过程迅速并且安静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像是没有发生过。
在我120岁那年，我开始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在幻术师间被禁止了很多年的暗杀术，因为它太邪恶。它可以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置人于死地，人死的时候带着绝世的痛苦，却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那个时候，我爹站在凌月河畔的葬天塔上，他的面前是无边的千军万马，前面的全部是幻术强大的法师，他们手里拿着冥天杖，对着凌月城的天空施法。于是无数道闪电响彻凌月城，把苍寂的天空划成一片支离破碎的样子。
林樾梵，若你交出苏青凉，我便放凌月城一个安宁。
带头的幻术师的声音，带着凛冽的肃杀。
然后我爹微微屈指，从他指尖衍生出来的紫色气流，混和着凌月城的红色浓雾，一圈一圈地传播开去，把凌月城隔成了上下两个空间，而气流所到之处，兵卒无一。
那些幻术师全部死在我爹的术法下，他们瞳孔扩大，目光恐惧而荒凉，无一例外。他们的幻术实在太强大，以至于在他们死后的一百年里，凌月城的上空都一直在电闪雷鸣。
我是在峭壁上看到这些事情的，几百年后，这段故事被人刻在了凌月城的那座巍峨的落月山的悬崖上，被凌月城的百姓当成了一段传说。那些文字上开满了绿色青苔。字迹渐次斑驳。
我曾经问向我爹，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而我爹却从不告诉我，他的手指抚摸我的头发，他说，青暖，你不必问，冥冥中已经自有天意。
而我却固执地信了那个传说。
因为我听见他们说，我爹所作的那一切，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叫苏青凉的凡世女子。
2、
我没有见过那个叫苏青凉的女子，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然离开。
我从小和我爹扮作凡世人生活在凌月城，我爹从不在人前使法术，从外貌上看，我们跟凌月城的百姓皆无二样，一样的肤色和头发。只是我爹的头发很长，已经蔓延到腰际。
他成天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被人抬回家。他喝醉酒以后口中便不停念叨“苏青凉”的名字，眼睛里的光芒穿透了一丝浓烈的感情，像凌月城里永世散不开的雾。
他会在清醒的时候摸着我的头发说，青暖，你知道吗，苏青凉她是你亲娘。他俯下身轻吻我的脸颊。那些雾随着风飘散到凌月城的每一寸天空。
而他的法杖在墙角躺了一百多年，像是迟暮的老人。身上结满了蜘蛛网，纵横交错，跟我的记忆一样凌乱。
他说，青暖，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青暖吗？因为青凉的名字太忧伤。
在我100岁成人的那天，我爹死在蔷薇花丛里，他的样子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左手手腕开出的蔷薇，红到让人绝望。他穿着传说中的凌月袍，那袍子是青色的，极致荒凉。
他右手的拇指和中指靠在一起。
他身体中的血液已经被他自己用幻术抽干，但是他外表上依然是英俊的样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干涸。
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我爹所有的幻术，因为我的灵力超凡，使用这些幻术的时候，威力甚至比我爹更强大，并且姿势优美得像舞蹈。它们被我赋予了另外的一项能力，惑人心智。我把这些幻术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知道我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女幻术师。
出凌月城的时候，我用目光杀死了守城门的一群官兵，他们死的时候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眸子里传播出来的目光揪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无法呼吸。那天凌月城的月光像阳光一样灿烂，而我知道，也许我这一生都再也回不到凌月城了。
那一年我两百岁，我在我爹给我的遗书中读到他给我的话，他把字迹刻在了他死前躺着的蔷薇花瓣上，他要我去寻找一个叫绫罗的人，是他逼死了我娘，我爹让我找到他，然后用暗杀术杀死他，为我娘报仇。
是的，我爹告诉我，苏青凉是被那个叫绫罗的人逼死在葬天塔上的。而那个绫罗，就是当朝皇上。
他其实是个凡人，能活这么几百年，只因吃了五千幻术师给他供奉的长生不老仙丹。
3、
我在皇宫选侍女的时候进了宫，我记得那些太监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因为我的容貌倾城，并且我用了惑人心智的能力。他们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青暖。他们说那你以后就叫青暖吧。
那个年迈的公公亲自把我领进宫里，这是别的侍女无法比拟的特权。
那座皇宫修得美轮美奂，不像凡人可以筑成的样子，我在路上遇到许多穿着法术长袍的术士，于是我知道这座皇宫其实有很多是他们的功劳。比如那些在空中一直飘荡不曾落地的桃花瓣，比如那些缓缓流淌的蓝色气流
它们让整个皇宫看起来像是人间仙境。
那些幻术师走路的时候步履轻盈，袍子随风飘荡起来。我却感到他们的灵力跟我相比逊色至极，而因为我法力高强，才能把自己的灵力控制到一点都挥发不出来，不引起他们丁点的怀疑。
路上，公公回过头轻和地告诉我说，你可仔细点，你以后要伺候的主子可是二皇子。他叫莲安。
我轻轻地应了声，嗯。
莲安皇子可不好伺候，他脾气不好，皇上已经给他换了很多侍女了。然后公公咳了声嗽继续说，还有以后说话的时候要一定自称奴婢。切记。
嗯，奴婢谢公公提醒。
然后公公满意地笑起来。走到繁莲宫的时候，我看到池子里那些开放得妖娆的莲花，它们带着一丝仙气。并且有些像精灵一样可以自由移动。
公公带着我进了繁莲宫。
余公公给安皇子请安。
公公道完安便俯身行礼，然后示意我跪下。
我说，奴婢见过安皇子。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长裙在地毯上展开出蝴蝶翅膀的轮廓，头发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接触到脸颊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微凉的温度。那个时候，你可以看到，繁莲宫外的莲花突然竞相开放。
然后我听到一个清新的声音响起，亲请起。像下了蛊一般好听，我的内心深处泛出一片潮水。不断蔓延。
修长的手指抬起我脸的时候，莲安说，青暖，你果真是容貌倾城的女子。然后他让人赏赐了余公公。让公公退了出去。
莲安在我面前笑起来，他的笑容明媚得像是凌月城的云朵，让我几百年后都不曾忘记，它们一朵朵地从我的记忆里飘过，让我想起和我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蝶一声声唤我青暖的模样，他说青暖，你可知你为什么叫青暖吗？因为苏青凉的名字太忧伤。于是我便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在下一秒，莲安的声音便响起来。
青暖姑娘，你可为何哭泣？
安皇子，奴婢许是离家太久思念故乡了吧。
哦，请问姑娘是哪里人。
奴婢乃凌月城人士。奴婢自幼丧母，而爹爹又在去年死于瘟疫。于是奴婢才进了宫。
说的时候，我温热的泪水一颗颗滴到地毯上，绽开出莲花一样的形状。
莲安听得很认真，然后他用他长袍的袖子给我擦泪水，他真是太温柔的男子，他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眼睛上，他说，青暖，如果你不开心，我用幻术让你看一场海市蜃楼吧。
然后莲安用手指在空中轻盈地划了一个圈，那个圈带着金色光芒的边，空气中便浮现出一座城池的样子，那里有一年四季都不曾凋零的蔷薇，大朵大朵的白云，还有空气中浓的散不开的红雾，那是凌月城。
莲安轻轻地说，青暖你看，这不就是你说的那座城吗，你看这些人生活得多么自在安详。一点烦恼都没有。青暖，答应我，不要那么悲伤。莲安叫我不要悲伤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带着一副忧伤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有大雾弥漫。
青暖，你一个弱女子，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肯定受了不少苦吧，要不你跟我学点防身的幻术，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用的上。我教你的幻术会很简单的，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可以学会很多了。青暖说这话的时候，兴奋地跳起来，他似乎为找到了让我开心的方法而欢喜。他说，青暖，不如我做你师傅，以后你就不是侍女了。
青暖，你不要叫我安皇子，你叫我莲安就是。
以后我们在一起，就不会孤单了。
那是我三百年后都不曾忘记的莲安，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温暖又心疼。
4、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公公告诉我说莲安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子，因为我发现我所见到的莲安像个小孩子一样胸无城府。
我不知道是我们的遇见改变了莲安，还是莲安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莲安从小学习幻术，他遇见我的时候已经会熟练使用那些初等级别的术法，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类也是可以学幻术的，但是他们永远都练不到真正的幻术师的水平，他们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强大的幻术会是什么样子。甚至只需要一扣手指，整个城就可以灰飞烟灭。
有时候莲安在我面前像小孩子一样比划起来，炫耀一般地说，青暖，你看我给你变个戏法。然后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唯美的弧线，手中便出现了一朵莲花，很美好的样子。莲安在大朵莲花后面软软地笑。他说青暖，很好玩是吧。
这个时候的莲安20岁，在凡人里面应该算是很年轻的年纪。或者也只是个孩子。而我却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两百年。百年孤寂。
那个时候，余公公常来繁莲宫，他教给我很多伺候莲安的技巧，他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太监，他说他看着莲安长大。他说青暖你可知，莲安为什么常常眼含忧伤，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失去他亲娘。
他的娘容貌倾城。却在他出生前那一年离开。
皇上日理万机，也没时间看他，莲安便从小跟着其他的妃子长大，他是宫里最孤独的皇子。
原来莲安跟我有相似的经历。
那天余公公说的话我一直都无法忘记。他说青暖你可知，在你进宫之前，莲安一点都比不上现在这么快乐。
他说，青暖，是你改变了莲安。
而那个时候的我更不知道，我是这样彻底地改变了莲安，也改变了自己。
那几年的时光，是我几百年的人生里最难忘的时日，因了莲安，我暂时忘记了我爹的凄凉故事，我忘了复仇，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幻术师。
我只需要把中指和拇指轻轻一靠，这个美轮美奂的皇宫即刻就将不复存在。
莲安问我几日生，我告诉他农历七月初七，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爹曾经给我讲过这个古老的传说，所以我一直记得。
我也记得，我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说到了苏青凉，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不停地念叨，青暖，你知道不知道，爹想念苏青凉，就像牛郎想念织女一样。爹的表情冷冷地，像月光一样凉。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我遇见莲安的第一个七夕，莲安送给了我一个礼物，是他用幻术做成的白色长裙，是用一千件莲花的花瓣连接起来的，穿在身上的时候散发出莲花的清香，并且据莲安说可以治百病。纵然我永不会被疾病困扰，但是我还是被莲安的细心感动
5、
绫罗皇已经老到无法让人记得他年龄，宫里的五千幻术师每日不停地给他熬制长生不老药，才得以让他永葆青春，永远像三十岁一样年轻。这也是如今幻术师们世世代代的工作，因为他们已经被招安，不用为了生计四处杀戮。
我不知道，这些幻术师是否还记得几百年前发生在凌月城的那场大战，也许那些死亡的幻术师，会是他们的父亲或者更老的长辈。
而我也只是在落月山的峭壁上知道了一点大致的情况，我知道这里面肯定牵扯了我爹和我娘的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是的，除了替我娘报仇，我还有个愿望，就是搞清楚这些故事里所有的来龙去脉。
而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爹不肯告诉我。
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皇上寿辰那天，莲安去祝寿，我随在莲安身后，穿他给我做的莲花裙，步履轻盈，像个仙子。
我浅笑，我看到旁边的人露出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像那一日余公公和莲安初见我时候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从未见过我这样美貌的宫女。我甚至不用对他们使用任何幻术，他们也会被我迷惑。
大殿上群臣皆至，莲安穿着白色的幻术长袍，站在一群皇子中间，来的路上，莲安就告诉过我说，他要在庆典上给皇上表演他这些年学到的幻术。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一副孩子似的表情，他说青暖，到时候一定满朝皆惊吧。
然后莲安在我面前幻化出他想象中的庆典的样子，绫罗站在大殿上看着莲安不停地使用各种幻术，笑得很慈祥。
我站在一群宫女当中，她们和那些嫔妃们在我身旁全部黯然失色。脸上透出嫉妒的神态。
莲安给我做的衣裳让我看起来更加清纯，胸无城府的样子，这无形中更有利于我计划的进行。
可是，莲安的幻术那么干净，它里面压根没有我心底的那邪恶的一幕，即使有，他也一定不会相信，我会在这场庆典上使用暗杀术，杀死所有的人。包括莲安。
像当年我爹一样。
我知道平时的绫罗都被幻术师层层包围，要靠近他，连我爹都做不到。
而只有这一次才可以。这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仅此一次。
幻术师开始给绫罗贡仙丹，那颗仙丹发出的光芒足以印照整个宫殿，我能感觉到它力量的无比强大，不愧是五千幻术师熬制出来的仙丹。
然后绫罗和着水服了下去，那个时候，他眼角细小的纹路瞬间被抚平，头发变长至腰际，皮肤变得光滑，神采奕奕。那个时候的绫罗，甚至像他的儿子莲安一样年轻俊逸。
群臣嘘唏不已。至此也不难想象，幻术师为何在皇宫里如此受重视。
父王，让莲安给你表演幻术吧。莲安的声音细细的，有着一丝兴奋的感觉。
莲安从人群中传过来的目光温暖洁净，然后我听到他对我说，青暖，我这个表演是需要有你的。莲安说得很认真的样子。然后他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低着头走到大殿中央的时候，我看到莲安用右手在空中不断地比划着，于是从我身旁突然生长出一条金黄色的凤凰，栩栩如生的样子，那只凤凰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然后飞落到绫罗身边，变成一名女子，她转身过来的时候，我看到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这于我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但是我却看见绫罗的眼睛里仍然突然闪现出一丝无法隐藏的惊讶。
他脸颊的肌肉好像在微微抽搐的样子，那女子消失的时候绫罗转过头对莲安说，不错，不错。父王一定要好好的表扬你。
绫罗把目光扫向我，不知这位女子是否就是余公公所说的青暖？
于是我缓缓地把头抬起来。
我看见莲安在我旁边露出欢喜的笑容，他说，父王，她正是青暖。
然后我看到绫罗的脸颊闪现出一丝暗淡的光芒。尽管我已经用尽了我所能用的全部惑人心智的法术。
我说我可否为皇上跳支舞。青暖亦说，父王，没错，青暖跳舞的样子像仙女一样好看。
绫罗应了莲安。
于是我开始转动裙摆，点起脚尖，跳起舞来，我跳的时候，莲安在我旁边对我使用幻术，夹着着一丝略显悲凉的乐声，于是我身旁落下纷纷的桃花，落在我的裙摆上，落在我的头发上。那画面像梦境一样唯美。
我穿过桃花瓣看到青暖年轻明亮的脸庞，无限欢喜的样子。他的手指不停地比划着，花瓣随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不断飘舞。
我想到凌月城漫山遍野的蔷薇花，他们奔赴了一整个夏季开放，燃尽繁华，那是我一百二十岁之前的日子，我随我爹生活在凌月城，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纷争。我还想起我爹死的时候的样子，他躺在蔷薇花丛中，头发长长地贴在花瓣上，像是那些寂寥蔓延得无边际。
我想起我只身离开凌月城，离开那个美好的小城，我甚至在走的时候用幻术杀掉了那些善良的人类。他们死亡的时候带着无限惊恐的眼神。
我也想起初遇莲安的样子，他微微地屈下身子，用手指抚摸我的下颚，他说，青暖，你果真是容貌倾城的女子。我想起他调皮地给我表演幻术的样子，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于是就温暖了我几百年。
他的声音那么清澈，他说，青暖，你可为何哭泣？
我跳完最后一支舞的时候，毅然把中指和拇指扣在了一起，然后默念口诀，紫色的波纹瞬间从我指间衍生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绫罗和群臣的眼神里无尽的恐慌戛然而止。气流从他们身体上流淌过去，他们的神情便定格在那一秒。全世界就此沉寂。
那些空气中飘舞的桃花瓣停止在空中。整个偌大的金壁辉煌的宫殿，突然变得像山野一样荒凉。
6、
那个瞬间，我看到了莲安的脸，于是我用尽全力想收回往莲安那个方向传播过去的气流，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爹只教了我怎么使出这套暗杀术，而从来没有教过我怎么控制，于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我看到气流穿过莲安的时候，莲安的嘴微微张开。
他仿佛在叫我青暖，他仿佛在跟我说着，青暖，我给你变个戏法吧。我想起他教我那些简单的幻术时候的情景，他说，青暖，你可认真学，不要偷懒。
那个时候，我装做什么都不懂地使用幻术，莲安让我变出莲花，我变出枯草。无一成功。莲安也不指责我，仍然耐心十足地教我。
青暖，你看，像我这样子。你看，你看。
莲安吻我的额头，纤细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
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想到，我第一次给他变成功的戏法，就要了他的性命。
青暖，青暖。
你为什么叫青暖呢。
嗯。我不知道，但是我爹说过，青凉的名字太忧伤。
时光在我指缝间流淌过去，莲安的二十岁，在我扣动手指的时候戛然而止，他死的时候都不曾想到，我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我穿着他送我的千莲裙，跳的那只舞，它叫“尽缘”是我爹教我的，也是当年我娘给我爹跳过的最后一支舞。
而我一直都不曾忘记莲安在七夕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
青暖，你知道吗，这条千莲裙，其实不是裙，是我匍匐了一千年，只为在这一生与你相遇的一场见证。
青暖，若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你。你一定要把这千莲裙好好收着，我们在下一世的时候再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繁莲宫的莲花在我们身后跳着舞，它们点起脚尖。时光沿着他们的足迹一路流失，不再回来。
可是莲安，我还是那么卑微地想让你记住我的样子，记住我叫青暖，记住我脸上薄凉的微笑。
那么，让我们下一世再相爱。好不好？莲安。
7、
我一挥手，整个皇宫便在我面前消失了。带着绫罗，带着五千幻术师，带着那个叫莲安的男子。
而我，将何去何从？
玄忘桥，人两忘，夜荒凉，花事了。
我在玄忘桥上遇见一个人，他穿着的是青色长袍。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玄忘桥背对着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月光像日光那么璀璨，在我们面前连成一条河。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余公公的脸。
余公公，为何你没死。
我倍感惊讶，我清晰地记得我使用幻术的时候，余公公就站在绫罗身边，而他怎么可能逃过那么强大的暗杀术呢。
哈哈，余公公大笑起来，他的脸上是凛冽的表情，青暖，你看我的这身袍子，我怎么会死？
是的，他穿着的是凌月袍，只有穿着凌月袍的人才不会被别人使出的任何幻术杀死。除非他自己给自己使用幻术。正如我爹。
可是普天之下有凌月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爹，一个是离镜。
我曾经在落月山的峭壁上看到过一段文字，说的是那个叫离境的人，他是跟我爹一样优秀的幻术师，当年凌月城那场大战的时候他也在场。
那场大战之后，离境跟我爹一样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可是谁都没想到，他混入宫中扮作了太监生活了那么几百年。
青暖，我早已料到你会这样做，离境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他说，青暖，你进宫的那一日，我就发现你跟你娘苏青凉，长的一模一样。我便知道，你是你爹派来复仇的青暖。
青暖，其实你进宫的那一日，我就告诉过莲安，他会被你杀死。可是莲安不信，他说青暖那么爱莲安，她如何能杀死我。可是莲安他不知道，我离境，会占星术，会预知未来。
但是我也没强求让莲安信我，因为我知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如你爹林樾梵说的一样。
可是你爹太固执，为了苏青凉，他居然违抗圣旨。当年，苏青凉其实只是宫里一个小小的宫女，伺候绫罗。而你爹跟我一样，是宫里五千杀手的首领。是的，你一定不知道，你爹跟我一样，我们的真实身份，是杀手。皇帝的杀手。
那一年，你爹跟苏青凉相爱，爱得至死不渝。他们瞒着绫罗。
苏青凉为了永世和你爹在一起，偷了绫罗的长生不老仙丹，和你爹逃到凌月城，私定终生。
后来龙颜大怒，绫罗皇念你爹平日立功不少，下旨让你爹速带苏青凉回宫，便可以免他死罪。可是你爹太固执。
你爹曾经让我帮他求绫罗，让他放过他们。可是绫罗不肯让。他不会允许他手下任何一个幻术师违抗旨意。
绫罗让我率领了五千幻术师去找你爹，让他交出苏青凉。你爹誓死不从，他使用了那套无比邪恶的暗杀术。在葬天塔上你爹扣动手指的瞬间就杀死了五千幻术师。
苏青凉本来是躲在你爹的凌月袍里的，可是你爹的幻术实在是太强大，气流从袍子的缝隙里刺进了你娘的身体。
幸好你在你娘腹中安然。这，许是天意。
而我因为身着凌月袍才可逃过那一劫难。后来绫罗为了掩盖这一段故事，才让我化作余公公重回宫中。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道行比你爹低，所以算不出那一场劫难，不然那五千幻术师也不会白白牺牲。而那一日我没有阻止你杀绫罗，也是因为我修炼了那么多年，算到绫罗的天下也已时日不多，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
离境说完长长地叹着气，我早算到有一天你爹会叫你来宫里，为你娘复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爹都始终没有忘记。没想到他恨绫罗，恨得那么深。
青暖，今日我用幻术指引你来玄忘桥与我相见，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也让你知道，有些事，忘记才是。
离境说完便一转身消失在玄忘桥。留下我穿着千莲裙，站在桥边，一脸荒凉。
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一日绫罗见到我的时候一脸惊讶，因为我跟苏青凉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8、
时光从头顶呼啸了一百年。
在我三百岁的时候，我在凌月城遇到一个男子，他穿着白色长衣，站在风中低吟，他唱的曲子那么哀伤，他唱，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
那是一个凡世人写的词句，那句词的名字，叫作长相思。
他的侧脸很英俊，像是一个故人，莲安。
他让我想起我两百岁的光阴，那个时候的莲安穿着白色的法术长袍，清新俊逸，像天空的云朵一样明亮温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微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爬山涉水地传播过来，灌满莲安的衣裳，夹杂着潮水的气息。莲安的侧脸便在夕阳中印照出明媚的样子，带着一丝模糊的暗影。
尽缘，尽缘。
我与莲安的缘分在前世已尽。就跟我爹和我娘一样。
长相思，长相思。我思念莲安，正如我爹思念苏青凉。
而我开始等待我的来世。我整日穿着千莲裙。步履轻盈。
因为莲安跟我说过
青暖，若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你。你一定要把这千莲裙好好收着，我们在下一世的时候再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