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章 绿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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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风独自立于船头，留下所有烛光，让灯火通明的画舫在黑夜中醒目得缓行。
画舫甲板上忽有青森燐火燃起，伊呀！声响，一扇悬浮于空的青铜大门缓慢开启，他平静得转向那扇丈高的门，望向从中走出的两道身影。
那白高黑矮的二道身影尚在嚼舌根、话家常，方踏出门，抬眼一看，舌头即掉了下来。又见白行风向他们勾起笑容，两人忽而抖了抖，框啷！框啷！手上的枷锁脚镣应声而落。
“神君！”
今夜是倒了什么霉！ ！
未尝料到会撞见一个不愿见到的神，黑白无常手忙脚乱得拾回地上的舌头及其余物件后，仍是敬畏得向白行风行大礼。
虽然天庭和地府素日少有往来，但眼前的这位神君他们可是非常熟悉。
此神生得一付卓绝好皮相，举手投足尽如化雨春风，若非见过他在战场上的噬血狠辣，他俩亦会被这日煦雨润月晓风清的表象所惑，忘了他实打实地是只吃人不吐骨的老虎。
且在多年前只因他的一时的“举手之劳”，清了清世道，便叫地狱中妖灵恶魅鬼满为患，地府还为此大兴土木，那段众鬼差疲于奔命，叫苦连天的日子他们可是记忆犹新。
因此，一旦见着这位上神，对他们而言就好比抽中了下下签，定是个衰运的开始！
而今夜他们奉命来拘拿一只魂魄，据生死簿所载，那魂魄乃一受奸辱而亡的女子，他们往画舫后头望去，时辰已到，但那女子竟尚未断气！且她身上居然还披着……
神君的毛皮！ ！ ！
登时一黑一白的两张脸同时发了青。
他们俩当差多年深谙人情世故，瞧眼前这态势，白行风不就摆明了这女子是他的人，若他们想拘走魂魄必先过他这关……
唉，他袓宗的，今晚是别想将魂魄提回去交差了！
二人满脸哀怨，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即使是做做样子也好，如此才能跟上头交待。
白无常以眼神示意黑无常，二人眉来眼去一阵，皆瑟缩不前，白无常眼神一转，挟着身高优势，以手肘推了推他身旁的好友，而黑无常被这么一拐，不稳地向前扑了一步。
见白行风的目光定在他身上，黑无常腿抖了一下，心里哀嚎了一声，咽了咽唾沫后，还是硬着头皮表明来意：“神君，她阳寿已尽，若……”
“本神君自有分寸，不劳费心。”白行风脸上谦和的笑容更深了些许。
“但……”黑无常本想再多说几句，可是江上风势骤凛，削得燐火一明一灭，他背脊一凉，当机立断地闭上了嘴。
今夜的气流似乎……似乎不大一样，失去惯有的耐性，已非隐隐发寒，而是挥刀欲下的肃杀之气！
黑白无常两人颤巍巍得对望一眼后，便下了决定，管他有什么事，横竖这都该让他们上司去和天庭斡旋，以他俩的职位可惹不起天庭的大将军，先溜才是大吉！
“鄙人，告辞。”拱手，简洁得丢下四字，两人撒腿就闪进青铜大门，撤回地府向上头报告去。
尽速打发黑白无常后，白行风的目光移向离江岸边，见方才落水的一干人等，包括方浩，虽惊慌失序，但都安然上岸后，他若有所思得沉下了唇角。
立时江上寒风又四起，阵阵冰凉刺骨。
自何孟欣踏上画舫起，白行风也一直隐身在画舫上，那掺了催-情药的茶水早已被他施仙术换掉。
他本可早些现形，却见何孟欣对方浩毫不反抗，他还当她是愿意的，使他一度对自己的多事感到心烦气躁，转身便想离开画舫，可直到他瞧清了她的眼神……
这眼神他看过，且常见，是在已死的躯壳中才会显露的眼神，空洞死寂，好比失了星辰的无极太虚，但在未死之人眼中他却是初次见到，这令他觉得这女子太吊诡，不似人，倒似草木。
何尝不是呢？
何孟欣本就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即使没有今晚的劫难，她的阳寿应也所剩无几。
他能看见，看见她那颗心的缺损日益严重。
他也能听见她日渐孱弱的心音，就如同此刻在他身后十数步远的房门边所传来的细碎声响，虽然何孟欣已刻意压低声量，但他却仍是将她的步伐声、吐纳声、和她的心跳声，声声不漏得纳进双耳。
蒙浑元石之赐，他有一双独特的眼，且何止于眼？白虎神族的血统让他的五感皆如野兽般灵敏，听力亦甚好，再细微的声响也难以逃过，更何况他对这些音调、这些节律，已是如此……熟悉……
熟悉？
不过三日，何来熟悉？
惊觉到自己的偏差，白行风蹙了眉。
白行风知道何孟欣正盯着他瞧，可他也不急着回头。
应当以何种方式揭露自己的真实面貌？他曾思索过。
是否该让何孟欣突然间见到，幼虎化为成虎，成虎再化为人形的瞬间，毕竟何孟欣将他当成只小猫折腾玩弄了许些日子，若不吓吓她似乎不太公允。
但此等玩闹似的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白行风知道他早非那个得以纵情妄为的小小少年了。
既是如此，眼下他又该作何表情面对何孟欣呢？他是否该如同个友人般，对她怜惜得说几句安慰，抑或是对她身上的伤表达些关切？毕竟她才险遭憾事。
只是一眨眼，思绪己绕过千百回，但当白行风转过头，一切终归于温文如白莲的一笑，那种他惯以用来面对旁人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清清浅浅。
而白行风亦猜想过，当何孟欣见到他时是否会认出他？她又会有何种表情，是惊恐，惊慌，抑或是惊喜？
在白行风转身的那一眼，何孟欣那张苍白脸蛋上闪烁的神情委实有诧异、有疑惑、也有惊艳，但在她难堪得低下头前，白行风得到的却是她轻松自然的微笑，像见到外出的家人平安归来一般，只差一句轻暖的问候“你回来啦。”否则白行风几乎要以为他们两人真的是熟识。
在沉闷的气氛中，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甲板许久。
但缄默无语甚好，因为方才发生在何孟欣身上的事，白行风一点都不想重提，也不想听何孟欣诉苦，若许可的话，更想当作没这回事。
奈何，今夜才刚开始，若依他所料想的，这夜晚还很长。
白行风压下烦乱的心绪，徐徐走近，停在距她三步远之处，轻声问道：“你作何打算？应是不愿再留在画舫上吧，是否另有去处？我可以送你一程。”
今日至此，何孟欣已遇到太多出乎意料的事了。
她打理好衣着，以大氅掩去身上的狼狈后，便提着过长的下摆走到房门边疑惑得张望。她似是见到白衣男子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了几句，而后，当他回过头，她发现了那对瑰丽的眼瞳后，才恍然了悟。
果然，她所救的不是只寻常的小白虎。
但惊喜之余，却是烧灼般的羞惭烙在心尖，若能，她希望见到的不是小白虎。
与小家伙相处的三天，是她怯懦无能的生命中，唯一能称得上有勇气的日子。如今，小白虎不是小家伙，她也仍是向命运低头，况且舱房内的场面是何其肮脏下贱，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太难堪……
然而事已至此，何孟欣直言道：“我除了何家大院无其余去处。”
走投无路，这是实情，且方浩许是不会善罢干休，何家接下来必要遭大殃。
思量着，何孟欣走向船侧，从袖袋中抽出一件东西便随手往江水中抛去，可那东西还未沾半点水，便又飞回，并落入白行风手中。
何孟欣瞪大了眼，并眨了眨，心想今晚过后，再出现任何异于寻常之事，她也不吃惊了。
“何以如此？”白行风看着手中的小陶瓶，那个装何孟欣救命药的药瓶。
“我回何家，但我不再需要那东西了。”何孟欣的眼神只黯了一瞬，复又牵出笑颜走近白行风，“你呢？”她随口问着他的去处，一伸手便想从白行风掌中取回药瓶。
但在她碰触到药瓶前，白行风五指一收一放药瓶已凭空消失。
何孟欣轩眉，不解得望他，正想开口询问时，却听闻他一句对不上话的回答。
“白行风。”
怔了片刻，何孟欣才明白这是他的名氏，但他应该清楚她丢弃药瓶所表示的涵意，既然如此他又何需多此一举，与她交代这些？
白行风俯视她，直望着她的眼，似是能看穿她的胆怯和逃避般。
她不禁想躲开他的目光，奈何连她低下头亦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热，犹如告诉她，若她不回应，他就会紧咬着她不放，非要她记得他是谁似的。
何孟欣在心里轻叹，何必如此执着，他这是……同她相与吗？若是，以她残命至此能得一友，实乃大幸。
心念一转，何孟欣思索了片刻，便问道：“白衣翩飞，游若行云流水，佼如光风霁月。这三字，对吗？”
见白行风不喜不厌得清浅一笑，她点点头：“我记住了。”顺口便报了自己的名氏，“何……”
未待她说完，白行风已接过她的话：“薰风何解愠？孟夏生意兴，芳草欣欣绿，莲叶田田青。”
何孟欣这才想起初见小白虎时已报过名氏，笑了笑自己的糊涂后，她进而思量起这话中含意。
薰风解愠……
《南风》一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贤人云“舜歌《南风》而天下治”，并誉《南风》为生长之音，养民之诗，因为诗中隐意是说，孟夏时节煦育万物的薰风自南而来，禾草始秀，绿意渐兴，才得以消解万民之愁苦，富万民之财粮，故而清凉且适时的薰风是平民百姓的解愠生机。
岂料白行风将自己平凡的名字、对青绿服饰的偏好、以及生辰作这般关联！太抬举她了。
何孟欣有些羞惭得低下头。
生辰！
忽而一想，她确实是生于四月，孟夏之时，但白行风又是如何知道的？如此神通广大，他是何等人物？
无妨，不论他是何许人，既然愿与她相识，那么此时她也待他为友人，便自然而然得开口唤道：
“行风……”
白行风的长睫轻颤了一下。
“你今后可有去处？”她问。
见白行风向她点头，应是已有打算，何孟欣也安心了。她平静垂眸：“送我回小屋吧！”若她能选择生命告终之处，她希望回到熟悉的地方。
“失礼了。”
突然听见白行风的赔罪，何孟欣不解得抬头，只见白行风走近她，向她倾身，手往她膝后一抄，将她打横抱起，随即凌空，飞离画舫和离江，缓缓得飞向江堰镇。
何孟欣闭紧眼，撑过一段高空飞行回到何家后，便独自走进小屋，只在白行风的坚持下留下了身上的毛领大氅。
分离的夜很宁静，她和他皆不多言，因为他们都不是擅长告别的人。
然而，当夜不出白行风所料，是个漫长的夜晚，也如同何孟欣所想，她的灾祸仍未终了。
在天明前，何家大院外响起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哗，江堰镇镇民由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何家。
众人不得其门而入，却突然出现一群有拳脚底子的壮汉撞开大门，他们冲入何家后不由分说便凶狠得砸桌砸柜，见人就打。
这突如其来的变异让夜半惊醒的何家奴仆惊慌四散，而院外的镇民一见到何家四方门户皆已敞开，即纷纷冲进何家。
夜幕仍是深沉，但小木屋外火光通明。
江堰镇镇长召集了镇上几乎所有的青壮年，他们举着火把，提着木棍、耙子、锄头等家中所有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吆喝着要找白虎精。
站在镇长一旁的即是脸上及身上包扎了白缎的方浩，以及方浩带来的一群打手，他们在离江岸边找着灯火通明的画舫，却见船上空无一人，之后，便向何家寻来。
许多凌乱的声音包围了小屋，粗暴的怒骂声、尖锐的吼叫声、刺耳的嘲讽声，喊打喊杀，更有许多人不停得撞击小屋的门板，拍打小屋的外墙，像要拆了小屋般，让屋中每根梁柱和每片木板皆在震动。
陌生的嗓音高声吆喝着──
“早年即有传言，何氏长女是白虎凶星转世，如今又有人证物证指出她能使唤白虎，此女定是白虎精。白虎精作恶多端，带来了瘟疫和厄运，镇上因这场瘟疫已死了数百人，眼下唯有烧死白虎精，咱们江堰镇才能有太平日子。”
“方公子揭穿白虎精的身分，因而险遭灭口，他身上的虎爪伤就是证据。方公子与白虎奋力一搏后，虽身负重伤仍是赶忙着向大伙报信，为的就是不让这白虎精再次伤人，所以咱们大伙今日定是不能放过这白虎精，不教方公子这伤白白受了。”
“何老自知欺暪大伙多年，无颜面对乡亲，稍早听到风声后已带着妻女和财物逃出镇外。虽不知是何人通风报信，但如今何家就只剩何氏长女，她是逃不掉了。”
在灰暗的小屋中，听闻镇长与镇民的吆喝，抱着檀木盒蜷缩在床头的何孟欣惨澹一笑。
方浩恼羞成怒，此回真是想尽法子断了她的后路了！
小屋看似老旧脆弱，但不知何故，任数名大汉冲撞皆无法破门而入，最后镇民见何孟欣躲于小屋内一步也不踏出去，便在小屋四周点了火，想连屋带人一并烧了。
火势很快得从屋外延烧至屋内，地上草席被热气熏黄，帏幔腾起了橘焰，脱漆的橱柜烧得通红，木墙上的烈焰妖异得发紫，从屋顶不断落下的红烬像落花般缤纷。
哔哔啵啵，灼烧的木头爆开，金色流萤飞散，小屋内何尝有过这般明艳的光景！
何孟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环视一圈这让她惊叹的画面。
她一生黯淡，至少死得色彩鲜明。
苍白的唇弯起自嘲的弧度，随后她阖眼，静静得抱着膝。
蜷坐着……
等着……
等着生命的终止。
“随我，可好？”
木头灼烧的爆裂声和人群的叫嚣声充斥耳中，此时这温温淡淡的嗓音轻得会让人当作是幻觉，但在何孟欣无波无浪的心湖中却格外清晰，再微弱也只需要轻轻一触，即晕开了整片涟漪。
何孟欣蓦然睁眼，大火肆虐中，瓦片坠落，木梁倾颓，唯有床榻上出奇得一点火花也未见，而白行风就坐在床缘平静得望着她，那双墨玉般的眼映着火光，明媚得更胜夕照烟霞。
他没离开，从画舫上起他一直没离开！
她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可怕的夜晚，她一直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念头让她的武装瓦解，再多的自持也已崩溃，她扑向白行风，未能启齿只字片语，只得紧紧抱着他，紧得就仿似他是她……在殒没于永夜前，最后那一瞬落日余辉。
白行风未对何孟欣失礼的举止感到意外，只是平平淡淡、不拒不迎得让她抱着，沉静的表情却略起了波纹。
桃花深目敛了敛，待墨睫再掀时，像是抽离了什么，复杂的眸光已凉，随即他以大氅里住何孟欣，并施了隐身术，再度横抱着何孟欣凌空。
小屋已烧透，而那些围绕着噬人烈焰的浩大人群，高歌狂欢，竟可比闹花灯般欢欣鼓舞，仿佛这只是一场庆典。
离去前，白行风回首俯瞰。
他微眯了眼，墨瞳的金光闪烁，如正在狩猎的猛虎般，敏锐的五感在人海中急掠、搜索，直到他猎取到想要的信息。
此时人群中忽有一人突兀得转头望向白行风，目光一相触，那人脸色刷为青黑，拔腿便在人群中仓皇乱窜，朝另一方狂奔逃离。
见此，白行风冷冷得弯起唇角。
收回飘远的目光后，白行风垂眸，怀中女子的身上仍留有被凌-辱的痕迹，后脑肿涨，双唇皮破红肿，纤细的颈子上环着怵目惊心的五指勒痕外，还带着渗血的齿痕。
而她此时，闭眼咬牙，将脸捂在他的肩窝上，一眼也不想去瞧大火和人群，只紧抱着檀木盒，使力得指节都发白。
那木盒里头本放着白莲玉簪，但此时只剩他给何孟欣的白莲纹履。
白莲……不染泥，但生于泥，长于泥，离不开泥。白行风没料到他当时虽有褒扬，却又深含嘲弄意味的随心之举，竟让何孟欣死也不放。
其实何孟欣已很坚强了，独自面对厄运竟还能装装平静，一滴泪也不流，但她始终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姑娘，从他怀中不断传来的颤抖和汗湿的冰凉触感，使白行风知道，何孟欣今晚着实是吓坏了。
蓦地发觉，方才发现猎物的愉悦感竟已一扫而空，但为何心生不快，白行风不想探究。
他让金色祥光漫开，待何孟欣在光晕中恬然沉睡后，即迅速离去，只留下一道风，卷起了烧得炽热的木板，精准得往人群中的某个身影砸去。
这个曚曚亮的清晨，在方浩凄惨的哀嚎声中，火势顺风蔓延，几是遍及了整个何家大院。
白行风独自立于船头，留下所有烛光，让灯火通明的画舫在黑夜中醒目得缓行。
画舫甲板上忽有青森燐火燃起，伊呀！声响，一扇悬浮于空的青铜大门缓慢开启，他平静得转向那扇丈高的门，望向从中走出的两道身影。
那白高黑矮的二道身影尚在嚼舌根、话家常，方踏出门，抬眼一看，舌头即掉了下来。又见白行风向他们勾起笑容，两人忽而抖了抖，框啷！框啷！手上的枷锁脚镣应声而落。
“神君！”
今夜是倒了什么霉！ ！
未尝料到会撞见一个不愿见到的神，黑白无常手忙脚乱得拾回地上的舌头及其余物件后，仍是敬畏得向白行风行大礼。
虽然天庭和地府素日少有往来，但眼前的这位神君他们可是非常熟悉。
此神生得一付卓绝好皮相，举手投足尽如化雨春风，若非见过他在战场上的噬血狠辣，他俩亦会被这日煦雨润月晓风清的表象所惑，忘了他实打实地是只吃人不吐骨的老虎。
且在多年前只因他的一时的“举手之劳”，清了清世道，便叫地狱中妖灵恶魅鬼满为患，地府还为此大兴土木，那段众鬼差疲于奔命，叫苦连天的日子他们可是记忆犹新。
因此，一旦见着这位上神，对他们而言就好比抽中了下下签，定是个衰运的开始！
而今夜他们奉命来拘拿一只魂魄，据生死簿所载，那魂魄乃一受奸辱而亡的女子，他们往画舫后头望去，时辰已到，但那女子竟尚未断气！且她身上居然还披着……
神君的毛皮！ ！ ！
登时一黑一白的两张脸同时发了青。
他们俩当差多年深谙人情世故，瞧眼前这态势，白行风不就摆明了这女子是他的人，若他们想拘走魂魄必先过他这关……
唉，他袓宗的，今晚是别想将魂魄提回去交差了！
二人满脸哀怨，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即使是做做样子也好，如此才能跟上头交待。
白无常以眼神示意黑无常，二人眉来眼去一阵，皆瑟缩不前，白无常眼神一转，挟着身高优势，以手肘推了推他身旁的好友，而黑无常被这么一拐，不稳地向前扑了一步。
见白行风的目光定在他身上，黑无常腿抖了一下，心里哀嚎了一声，咽了咽唾沫后，还是硬着头皮表明来意：“神君，她阳寿已尽，若……”
“本神君自有分寸，不劳费心。”白行风脸上谦和的笑容更深了些许。
“但……”黑无常本想再多说几句，可是江上风势骤凛，削得燐火一明一灭，他背脊一凉，当机立断地闭上了嘴。
今夜的气流似乎……似乎不大一样，失去惯有的耐性，已非隐隐发寒，而是挥刀欲下的肃杀之气！
黑白无常两人颤巍巍得对望一眼后，便下了决定，管他有什么事，横竖这都该让他们上司去和天庭斡旋，以他俩的职位可惹不起天庭的大将军，先溜才是大吉！
“鄙人，告辞。”拱手，简洁得丢下四字，两人撒腿就闪进青铜大门，撤回地府向上头报告去。
尽速打发黑白无常后，白行风的目光移向离江岸边，见方才落水的一干人等，包括方浩，虽惊慌失序，但都安然上岸后，他若有所思得沉下了唇角。
立时江上寒风又四起，阵阵冰凉刺骨。
自何孟欣踏上画舫起，白行风也一直隐身在画舫上，那掺了催-情药的茶水早已被他施仙术换掉。
他本可早些现形，却见何孟欣对方浩毫不反抗，他还当她是愿意的，使他一度对自己的多事感到心烦气躁，转身便想离开画舫，可直到他瞧清了她的眼神……
这眼神他看过，且常见，是在已死的躯壳中才会显露的眼神，空洞死寂，好比失了星辰的无极太虚，但在未死之人眼中他却是初次见到，这令他觉得这女子太吊诡，不似人，倒似草木。
何尝不是呢？
何孟欣本就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即使没有今晚的劫难，她的阳寿应也所剩无几。
他能看见，看见她那颗心的缺损日益严重。
他也能听见她日渐孱弱的心音，就如同此刻在他身后十数步远的房门边所传来的细碎声响，虽然何孟欣已刻意压低声量，但他却仍是将她的步伐声、吐纳声、和她的心跳声，声声不漏得纳进双耳。
蒙浑元石之赐，他有一双独特的眼，且何止于眼？白虎神族的血统让他的五感皆如野兽般灵敏，听力亦甚好，再细微的声响也难以逃过，更何况他对这些音调、这些节律，已是如此……熟悉……
熟悉？
不过三日，何来熟悉？
惊觉到自己的偏差，白行风蹙了眉。
白行风知道何孟欣正盯着他瞧，可他也不急着回头。
应当以何种方式揭露自己的真实面貌？他曾思索过。
是否该让何孟欣突然间见到，幼虎化为成虎，成虎再化为人形的瞬间，毕竟何孟欣将他当成只小猫折腾玩弄了许些日子，若不吓吓她似乎不太公允。
但此等玩闹似的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白行风知道他早非那个得以纵情妄为的小小少年了。
既是如此，眼下他又该作何表情面对何孟欣呢？他是否该如同个友人般，对她怜惜得说几句安慰，抑或是对她身上的伤表达些关切？毕竟她才险遭憾事。
只是一眨眼，思绪己绕过千百回，但当白行风转过头，一切终归于温文如白莲的一笑，那种他惯以用来面对旁人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清清浅浅。
而白行风亦猜想过，当何孟欣见到他时是否会认出他？她又会有何种表情，是惊恐，惊慌，抑或是惊喜？
在白行风转身的那一眼，何孟欣那张苍白脸蛋上闪烁的神情委实有诧异、有疑惑、也有惊艳，但在她难堪得低下头前，白行风得到的却是她轻松自然的微笑，像见到外出的家人平安归来一般，只差一句轻暖的问候“你回来啦。”否则白行风几乎要以为他们两人真的是熟识。
在沉闷的气氛中，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甲板许久。
但缄默无语甚好，因为方才发生在何孟欣身上的事，白行风一点都不想重提，也不想听何孟欣诉苦，若许可的话，更想当作没这回事。
奈何，今夜才刚开始，若依他所料想的，这夜晚还很长。
白行风压下烦乱的心绪，徐徐走近，停在距她三步远之处，轻声问道：“你作何打算？应是不愿再留在画舫上吧，是否另有去处？我可以送你一程。”
今日至此，何孟欣已遇到太多出乎意料的事了。
她打理好衣着，以大氅掩去身上的狼狈后，便提着过长的下摆走到房门边疑惑得张望。她似是见到白衣男子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了几句，而后，当他回过头，她发现了那对瑰丽的眼瞳后，才恍然了悟。
果然，她所救的不是只寻常的小白虎。
但惊喜之余，却是烧灼般的羞惭烙在心尖，若能，她希望见到的不是小白虎。
与小家伙相处的三天，是她怯懦无能的生命中，唯一能称得上有勇气的日子。如今，小白虎不是小家伙，她也仍是向命运低头，况且舱房内的场面是何其肮脏下贱，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太难堪……
然而事已至此，何孟欣直言道：“我除了何家大院无其余去处。”
走投无路，这是实情，且方浩许是不会善罢干休，何家接下来必要遭大殃。
思量着，何孟欣走向船侧，从袖袋中抽出一件东西便随手往江水中抛去，可那东西还未沾半点水，便又飞回，并落入白行风手中。
何孟欣瞪大了眼，并眨了眨，心想今晚过后，再出现任何异于寻常之事，她也不吃惊了。
“何以如此？”白行风看着手中的小陶瓶，那个装何孟欣救命药的药瓶。
“我回何家，但我不再需要那东西了。”何孟欣的眼神只黯了一瞬，复又牵出笑颜走近白行风，“你呢？”她随口问着他的去处，一伸手便想从白行风掌中取回药瓶。
但在她碰触到药瓶前，白行风五指一收一放药瓶已凭空消失。
何孟欣轩眉，不解得望他，正想开口询问时，却听闻他一句对不上话的回答。
“白行风。”
怔了片刻，何孟欣才明白这是他的名氏，但他应该清楚她丢弃药瓶所表示的涵意，既然如此他又何需多此一举，与她交代这些？
白行风俯视她，直望着她的眼，似是能看穿她的胆怯和逃避般。
她不禁想躲开他的目光，奈何连她低下头亦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热，犹如告诉她，若她不回应，他就会紧咬着她不放，非要她记得他是谁似的。
何孟欣在心里轻叹，何必如此执着，他这是……同她相与吗？若是，以她残命至此能得一友，实乃大幸。
心念一转，何孟欣思索了片刻，便问道：“白衣翩飞，游若行云流水，佼如光风霁月。这三字，对吗？”
见白行风不喜不厌得清浅一笑，她点点头：“我记住了。”顺口便报了自己的名氏，“何……”
未待她说完，白行风已接过她的话：“薰风何解愠？孟夏生意兴，芳草欣欣绿，莲叶田田青。”
何孟欣这才想起初见小白虎时已报过名氏，笑了笑自己的糊涂后，她进而思量起这话中含意。
薰风解愠……
《南风》一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贤人云“舜歌《南风》而天下治”，并誉《南风》为生长之音，养民之诗，因为诗中隐意是说，孟夏时节煦育万物的薰风自南而来，禾草始秀，绿意渐兴，才得以消解万民之愁苦，富万民之财粮，故而清凉且适时的薰风是平民百姓的解愠生机。
岂料白行风将自己平凡的名字、对青绿服饰的偏好、以及生辰作这般关联！太抬举她了。
何孟欣有些羞惭得低下头。
生辰！
忽而一想，她确实是生于四月，孟夏之时，但白行风又是如何知道的？如此神通广大，他是何等人物？
无妨，不论他是何许人，既然愿与她相识，那么此时她也待他为友人，便自然而然得开口唤道：
“行风……”
白行风的长睫轻颤了一下。
“你今后可有去处？”她问。
见白行风向她点头，应是已有打算，何孟欣也安心了。她平静垂眸：“送我回小屋吧！”若她能选择生命告终之处，她希望回到熟悉的地方。
“失礼了。”
突然听见白行风的赔罪，何孟欣不解得抬头，只见白行风走近她，向她倾身，手往她膝后一抄，将她打横抱起，随即凌空，飞离画舫和离江，缓缓得飞向江堰镇。
何孟欣闭紧眼，撑过一段高空飞行回到何家后，便独自走进小屋，只在白行风的坚持下留下了身上的毛领大氅。
分离的夜很宁静，她和他皆不多言，因为他们都不是擅长告别的人。
然而，当夜不出白行风所料，是个漫长的夜晚，也如同何孟欣所想，她的灾祸仍未终了。
在天明前，何家大院外响起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哗，江堰镇镇民由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何家。
众人不得其门而入，却突然出现一群有拳脚底子的壮汉撞开大门，他们冲入何家后不由分说便凶狠得砸桌砸柜，见人就打。
这突如其来的变异让夜半惊醒的何家奴仆惊慌四散，而院外的镇民一见到何家四方门户皆已敞开，即纷纷冲进何家。
夜幕仍是深沉，但小木屋外火光通明。
江堰镇镇长召集了镇上几乎所有的青壮年，他们举着火把，提着木棍、耙子、锄头等家中所有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吆喝着要找白虎精。
站在镇长一旁的即是脸上及身上包扎了白缎的方浩，以及方浩带来的一群打手，他们在离江岸边找着灯火通明的画舫，却见船上空无一人，之后，便向何家寻来。
许多凌乱的声音包围了小屋，粗暴的怒骂声、尖锐的吼叫声、刺耳的嘲讽声，喊打喊杀，更有许多人不停得撞击小屋的门板，拍打小屋的外墙，像要拆了小屋般，让屋中每根梁柱和每片木板皆在震动。
陌生的嗓音高声吆喝着──
“早年即有传言，何氏长女是白虎凶星转世，如今又有人证物证指出她能使唤白虎，此女定是白虎精。白虎精作恶多端，带来了瘟疫和厄运，镇上因这场瘟疫已死了数百人，眼下唯有烧死白虎精，咱们江堰镇才能有太平日子。”
“方公子揭穿白虎精的身分，因而险遭灭口，他身上的虎爪伤就是证据。方公子与白虎奋力一搏后，虽身负重伤仍是赶忙着向大伙报信，为的就是不让这白虎精再次伤人，所以咱们大伙今日定是不能放过这白虎精，不教方公子这伤白白受了。”
“何老自知欺暪大伙多年，无颜面对乡亲，稍早听到风声后已带着妻女和财物逃出镇外。虽不知是何人通风报信，但如今何家就只剩何氏长女，她是逃不掉了。”
在灰暗的小屋中，听闻镇长与镇民的吆喝，抱着檀木盒蜷缩在床头的何孟欣惨澹一笑。
方浩恼羞成怒，此回真是想尽法子断了她的后路了！
小屋看似老旧脆弱，但不知何故，任数名大汉冲撞皆无法破门而入，最后镇民见何孟欣躲于小屋内一步也不踏出去，便在小屋四周点了火，想连屋带人一并烧了。
火势很快得从屋外延烧至屋内，地上草席被热气熏黄，帏幔腾起了橘焰，脱漆的橱柜烧得通红，木墙上的烈焰妖异得发紫，从屋顶不断落下的红烬像落花般缤纷。
哔哔啵啵，灼烧的木头爆开，金色流萤飞散，小屋内何尝有过这般明艳的光景！
何孟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环视一圈这让她惊叹的画面。
她一生黯淡，至少死得色彩鲜明。
苍白的唇弯起自嘲的弧度，随后她阖眼，静静得抱着膝。
蜷坐着……
等着……
等着生命的终止。
“随我，可好？”
木头灼烧的爆裂声和人群的叫嚣声充斥耳中，此时这温温淡淡的嗓音轻得会让人当作是幻觉，但在何孟欣无波无浪的心湖中却格外清晰，再微弱也只需要轻轻一触，即晕开了整片涟漪。
何孟欣蓦然睁眼，大火肆虐中，瓦片坠落，木梁倾颓，唯有床榻上出奇得一点火花也未见，而白行风就坐在床缘平静得望着她，那双墨玉般的眼映着火光，明媚得更胜夕照烟霞。
他没离开，从画舫上起他一直没离开！
她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可怕的夜晚，她一直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念头让她的武装瓦解，再多的自持也已崩溃，她扑向白行风，未能启齿只字片语，只得紧紧抱着他，紧得就仿似他是她……在殒没于永夜前，最后那一瞬落日余辉。
白行风未对何孟欣失礼的举止感到意外，只是平平淡淡、不拒不迎得让她抱着，沉静的表情却略起了波纹。
桃花深目敛了敛，待墨睫再掀时，像是抽离了什么，复杂的眸光已凉，随即他以大氅里住何孟欣，并施了隐身术，再度横抱着何孟欣凌空。
小屋已烧透，而那些围绕着噬人烈焰的浩大人群，高歌狂欢，竟可比闹花灯般欢欣鼓舞，仿佛这只是一场庆典。
离去前，白行风回首俯瞰。
他微眯了眼，墨瞳的金光闪烁，如正在狩猎的猛虎般，敏锐的五感在人海中急掠、搜索，直到他猎取到想要的信息。
此时人群中忽有一人突兀得转头望向白行风，目光一相触，那人脸色刷为青黑，拔腿便在人群中仓皇乱窜，朝另一方狂奔逃离。
见此，白行风冷冷得弯起唇角。
收回飘远的目光后，白行风垂眸，怀中女子的身上仍留有被凌-辱的痕迹，后脑肿涨，双唇皮破红肿，纤细的颈子上环着怵目惊心的五指勒痕外，还带着渗血的齿痕。
而她此时，闭眼咬牙，将脸捂在他的肩窝上，一眼也不想去瞧大火和人群，只紧抱着檀木盒，使力得指节都发白。
那木盒里头本放着白莲玉簪，但此时只剩他给何孟欣的白莲纹履。
白莲……不染泥，但生于泥，长于泥，离不开泥。白行风没料到他当时虽有褒扬，却又深含嘲弄意味的随心之举，竟让何孟欣死也不放。
其实何孟欣已很坚强了，独自面对厄运竟还能装装平静，一滴泪也不流，但她始终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姑娘，从他怀中不断传来的颤抖和汗湿的冰凉触感，使白行风知道，何孟欣今晚着实是吓坏了。
蓦地发觉，方才发现猎物的愉悦感竟已一扫而空，但为何心生不快，白行风不想探究。
他让金色祥光漫开，待何孟欣在光晕中恬然沉睡后，即迅速离去，只留下一道风，卷起了烧得炽热的木板，精准得往人群中的某个身影砸去。
这个曚曚亮的清晨，在方浩凄惨的哀嚎声中，火势顺风蔓延，几是遍及了整个何家大院。